臺灣漢人廟宇與移民社會下的精神向度
四百年下頻繁修建下的臺灣廟宇有些就如同歐洲的大教堂,承載不同時期的建築型態、工藝、科技、信仰生活樣貌,但絕大多部份因擴建拆除原先的建築蓋一座全新的廟宇,僅呈現最近一次修建結果。有些因為開發早的地區附近已經有民宅限制規模,廟方無法改建,所幸保留當下的生活與祭祀面貌。另外則是某村莊人口外流嚴重與修建週期較久,所幸有機會看到不同時期所遺留下的珍貴工藝價值與場所精神內涵。從另一方面來看,被居民所遺忘的廟宇信仰空間能傳留下來逃過過度開發。
在沒有古跡保存概念普及的1980年代之前,臺灣的廟宇就在這種每幾十年就重大翻修週期下遺失先前記錄,其中能成為文化資產潛力的,又在最近三十年內因新建築科技、高樓化與土地資產高漲迅速消失。或許大家會解釋成臺灣的廟宇迅速替換外觀可歸咎于展現信徒與廟方展現誠意與財力的理所當然結果,但除了展現信徒與廟方改建意願之下,是否能在已累積四百多年文化資產與歷史傳承中,不只是扮演信仰空間而以?
雖然臺灣受限於非聯合國成員國而沒有辦法受到科教文組織世界文化遺產(UNESCO)的相關指定與申報作業保護,但臺灣文化資產保存歷史可追溯自日本帝國時期的臺北古城門城牆。日本明治維新都市計畫學習19世紀歐洲帝國首都革新面貌拆除城牆改建環城大道,在1900年代初期預計拆除因日本學者的請願而留下四座,成為臺灣古跡保存的先例。直到鄉土意識抬頭的1970-1980年代,大臺北盆地開發象徵的林安泰古厝,市政府開闢東區與仁愛路景觀大道被迫徵收拆除,經文化界奔走最終妥協異地保留于臺北新生公園。臺灣於1982年開始討論,通過文化資產保護的相關法律,但當時列名保留的都屬日治之前的重點漢人開發建築。直到2000年才陸續增加二戰前的日本帝國年代所增加西洋、東洋與閩粵文化交融人文地景。許多廟宇處於私有化在文資鑒定之前就在開發浪潮中快速消失與毀容!
本文中提及的個案,是北臺灣桃園臺地上游一處原本人口外移嚴重幾乎被世人遺忘的罕見古廟與古村落,2000年後,單車鐵馬觀光又再度奇跡般地出現在遊客地圖上,人潮來了,古樸廟宇卻被剝皮式地修毀剷除歷史與工藝細節? 主導修廟的過程哪裡該重新思考?在已有文化資產意識的年代,臺灣具有一定歷史的廟宇應該持續反應信徒與廟方三到五十年週期的『迎新送舊』的改建? 這地點保存了臺灣歷史開發上何種訊息? 是否應該用這種粗糙方式對待先民留下的珍貴文物嗎?
誰才是文化恐怖份子?
這毀容個案不是單獨事件,而是全台的廟宇改建進行式。古蹟保存難道只是問為何要保存(Why?) 還是政府與全民都有文化都已戒備認同價值觀與下的為何不要保存 (Why Not?)
最近在文化資產界的人或許可能都聽過臺北市長柯P的玩笑話式的文化恐怖份子之說,再來看看若廟宇不當修廟行為,不用「子彈」卻用「錢」來摧毀一座文化資產來做比較,就知道比恐怖攻擊來得更無法挽救。桃園三坑子老街中的永福宮原是極具北臺灣文化遺產潛力的客家聚落廟宇,修建過程卻忽略共同記憶與歷史價值,幾乎摧毀一座具有文化資產價值的信仰中心與生活的臺灣人生活相簿,便宜交差敷衍了事蓋座新廟,且古廟遭受整容及棄置,簡直比不長眼睛的戰火的破壞來得復原不可逆。
2013年初造訪的桃園三坑子老街永福宮當時外觀古樸,屋脊的裝飾簡單沒有太多複雜剪黏但不失華麗,牆堵石雕木雕與結構上的彩繪雖有部份斑駁,但整體上還完整呈現二十世紀前期與世界建築文化接軌的樣貌。下面數張照片為當時三川殿(前殿)尚未進行修繕整容前的優美樣貌。
當時牆堵上不少留有當時因日本所引進的彩磁面磚貼,洗石子與彩磨石子的牆面與地面,正面石獅具有日本神社石獅雕塑的部分特徵,內部廊柱的柱頭有著仿西洋柱頭,這是一座典型臺灣廟宇建築在臺灣島進入日本統治,基礎建設上路後經濟改善的大正年間(1912年開始)的臺灣人民,卻反而是感念神明保佑生活改善而產生的臺灣廟宇大量翻修的典型,在當時日本也沒有禁止臺灣的民間信仰,市臺灣信仰多元的年代,一城一鎮都有寺廟,神社,教堂。大量修建寺廟卻碰到原本清末的閩南廟宇匠師已經失傳窘境,而必需從漳泉州再請回閩南建廟藝匠,且融合當時日本建築的多元文化與國際接軌特色的年代,永福宮是一座具有反應該時期建築技術的「活」歷史里程碑,也是臺灣因為政體過渡下的社會與經濟面向與並雜揉東西和洋特色的廟宇經典。
可惜兩年後再拜訪,三坑子老街永福宮具時代意義的面目幾乎全毀,在原有的文化肌理上做全身與外表的抽換,換到的是主事者便宜行事任憑修廟工程變成如重建工程,更像一場消化信徒預算工程卻換來粗劣的施工結果,但就算是蓋一座新廟也是不及格,更何況是一座大家有共同的歷史記憶與情感並具文化資產潛力的百年老廟?
三坑子永福宮聚落與臺灣開發與近代化意義與價值
三坑子老街位於桃園市龍潭區,為一典型的客家聚落,在客語裡的「坑」有小溪澗或水渠之意,這裡因有三條水渠流過,故得到三坑子之地名。它座落在北臺灣的最大河域淡水河其中支流大漢溪(舊稱大嵙崁溪)的河階地上,是桃園大溪古老聚落與更內陸聚落(如龍潭、楊梅、關西、新埔)的河運轉運站,因為在十八到十九世紀末內陸溝通的方式以水運為主的清朝年間,這裡有著「龍潭第一街」之美名,老街上有客棧,酒館,餐飲點心店鋪。然而進到1895年之後的日本時期發展鐵路與路運交通貫穿全台,三坑子水陸轉運站的角色逐漸褪色,大街就像時空膠囊一直上保持清代移民漢人街廓的模樣,也少有日本時期常見的和洋混合風格的公共與宿舍建築,像似封存在清代的臺灣面貌,這點在臺灣現存古城古鎮是具有相當的稀少性與代表性。
三坑子永福宮位於老街底,原建於1791年,但有另外兩個說法為乾隆九年(1744年)與嘉慶20年(1825年),是三坑子最早的廟宇,也是當地居民的信仰中心。永福宮經過三次遷移,大正十三年(1924年)才遷移至此,殿內的龍柱上還可看見「大正十三年」的落款題字。廟內最初是祀奉客家人所信仰的主要神祉-三山國王,後來改以神格位階較高的三官大帝(堯、舜、禹)為祀奉主神,而以三山國王為配祀的神。廟裡亦配祀閩南人所信仰的開漳聖王,可見不同族群遷徙與融合的足跡。
老街由永福宮廟前道路正沖配置,街道形制具村落防禦目的而產生的彎蜒發展,後面有山陵做為背後依靠,閩客移民自成一局的街莊,由信仰中心做為街道中心或領頭,廟宇扮演的不僅是信仰,也是移民社會與漢化的平埔族的商業貿易仲裁角色,為清代臺灣街市典型也是非常罕見的存留個案。
到了二戰後政權移轉到國民政府,大漢溪上游于1956年代開始蓋起石門水庫與石門大圳,原本還有做為水運商埠的殘留價值,因河水水位降低而全部消失,村莊大量人口外移,村落因石門大圳的灌溉設施反而強化它農業風貌,直到2000年後,周休二日與自行車道(沿著石門大圳興建的三坑鐵馬道)與發展城鄉特色政策的聚落保存議題 (詳:如前桃園縣文化局委託學者做了不少的聚落保存與討論活動 http://www2.tyccc.gov.tw/samking/index.htm),三坑子老街逐漸再被發現,該地保留許多客家聚落群、紅磚老街與老廟,透過圳水做為客家婦女洗衣的原始風情,成為鐵馬騎士中途的休息站與週末休閒地。但諸多文化局的研究卻忽視了給與老街文資身份的保護?
桃園龍潭三坑子永福宮的整修應是在2012年前就已經開始針對正殿進行,可惜當時並沒留下正殿的原貌照片可供比較,但比較老街的圖9中,正殿已經有工程圍籬鐵皮屋進行中,2013年中再訪原地,修廟工程已經進展到前殿,並開始有圍籬與換屋頂。接下來就是2015年中再訪的照片,裡外已經面目全非,文化資產脈絡與紋理已經崩解。
圖14(1~2): 修改前(上)與修改後(下)的前殿大門左右牆堵,原本具歷史與工藝價值的雕塑品還保存完好,為何需要取代成庸俗的現代刻作,且跟之前的主題大相逕庭? (Willie Chen拍攝於2013-2015年)
圖19 (1~2): 地板與原本拱門的原材料工法已經完全被取代,這還是座具有兩百年的廟宇? (作者拍攝於2015年中)
圖20: 三坑子老街因為鐵馬道多了許多過境遊客,他們這幾年應該也覺得整座廟被「貍貓換太子」,原本的古樸與文化藝術積累已經被廟方倒入垃圾車
(作者拍攝於2015年中)
台灣廟宇受信徒的感念而反應出豐富的裝飾與每隔二、三十年「回饋式」的增建或改建,在西方基督教大教堂由小變大的改築歷史其實也常出現,在1912年的台灣的日本時期大正年間沒有古廟宇原狀保存概念下,1910-1930年間的大量重建是情有可原。台灣另外在1970-1990年代經濟起飛,廟宇建築又反應出另一次的「現代化鋼筋水泥高樓」改建浪潮,但當時也都沒有完整的文化資產保存的概念,直到1990年古蹟保存在國際間已形成價值觀念的提升,台灣也有從當年文建會推動與國際社會接軌認同古蹟指定的普世價值:歷史價值、科技價值與藝術價值,在這個與隱隔絕的三坑子聚落與永福宮古廟裡都具備這些價值,但為何為產生修廟修成不倫不類的廉價新廟的遺憾?
首先,文化資產身份尚未指定或列冊,全憑私有擁有者任意翻修,或可能遭受廟方基於部份理由反對? 但這是政府基於文資普查責任應該做的努力,桃園文化局已經多年對該區進行聚落保存推動多年,沒有理由不對該建築群進行文資鑒定與指定輔導。
二者,在修建之前,缺乏多方的溝通與建築內文資的鑒定與事先測繪保留,哪些是因結構損壞必須抽換,哪些具歷史紋理與哪些具不可取代特徵須特別保留,且需要特殊工法來挽救? 而不該去是消化「信徒們」的捐獻香油錢蓋新的來交差。
再者,聚落保存的整體性,廟宇與聚落互依的條件如何保留? 建築風貌的保留與增建並不是為了服務一時的觀光客與特色商家,而是我們要保留給下一代的人看見先人生活足跡與情感延續。
臺灣人的生活其實與廟宇結合,就一個生活中的案例,一位我的台南長大的外省朋友與本省人結婚,雙方家族就捐獻數塊附近新建廟宇的紅色花崗岩石雕刻並留名 (圖23),或許等他們的小孩或孫子長大,這就是值得情感連結的資產的拜訪原因,這傳統在臺灣數百年,也讓臺灣的廟宇超越了信仰功能。
臺灣廟宇建築不只是華夏文化傳遞的末流與單純的信仰空間,它承載多方族群遷徙、融合、社會經濟技術與工藝面的轉變歷程、更是許多在這片土地生活的人們祖先的故事結晶。下次拜訪臺灣的廟宇,或許有機會找找您的長輩或祖先們也曾在廟堂貢獻一塊雕刻留下名子,當您發現,您能不感動?
(作者簡介:陳國元, 英文名 Willie Chen, 出生臺北萬華, 就讀國立臺北工專 (現臺北科技大學) 電子科及建築科雙修, 並且在英國蘇格蘭格拉斯哥大學 (University of Glasgow) 取得資訊科技及考古應用碩士。多年在資訊科技軟體功能的規劃領域工作, 喜歡建築及都市空間攝影, 踏足臺灣及歐美亞許多城鎮的古老腳落, 是業餘城鄉空間影像及文字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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